朝地头儿一蹲,农人成了富翁。沧桑的脸,粗糙的手,破烂的衣衫,都成了金色,天上是金黄的太阳,地上是金黄的豆田。数千亩黄豆在豫东平原成熟,没有遮拦的那种黄,每一片豆叶都似纯金的,农人的眼睛金光四射。
露水一夜间打落金片似的豆叶,豆叶就在豆棵下打了卷、褪了色,如脱落的脐带。那叶面的金色被太阳光收了,凝固在豆荚里,黄豆就黄得耀眼了。
太阳还没出,生产队队部前老柳树上的那挂破钟,响起了让人耳朵发麻的当当声,全队的男劳力揉着眼走出家门,手中昨晚磨好的镰刀,还留着红锈的水印。队长蹚过没腿肚的豆棵,一步步饱满地走,豆棵一路哗啦啦地响,豆在荚里急不可待地冲撞。队长闻到田地待产的馨香,摘一个毛茸茸的豆荚在手里,轻轻一捏,啪一声炸开了,三粒黄豆亮在手掌心。
他朝地头的农人喊:“炸豆了!开镰吧!”
农人们在豆地南头儿占好自己的田垄,就像运动员占好自己的跑道,人和镰刀都酝酿着黏稠的梦。掉光了叶子的豆棵、豆荚如紧密的鞭炮,从头坠到根,蓄意沉甸甸地爆裂。镰刀反射太阳的光芒,豆棵在农人的脚边齐齐倒下,只剩伶仃的瘦弱的草,草依靠豆棵的时间太长了,只是一味地依靠,一味地眷恋,就没了草的筋骨,成熟的豆棵倒了,草在风中也就稳不住根脚。
有活物惊慌地跳开,吱的一声,在不远处,又吱的一声,还在豆棵顶梢,裸露灰白少毛的脊背。挑逗得年轻的农人乱了心思。他喊一声:“搬仓子!”就拎上镰刀蹿出去追,矫健的长腿,蹚得豆荚纷纷咧开了嘴。老农不追,站立不动,他告诉年轻人,附近定有搬仓子的窝。逃跑的是老田鼠,蹦跳着诱人离开,是为了保护小鼠。年轻人果然在草窝里,豆叶下,找见几处新旧的洞口。丢下镰刀,拿起铁锨,年轻人掘开田鼠热闹的家。好大的一窝,十几只肉肉的幼鼠惊慌地爬,全身肉红的没有一根毛,挤压成一团,唧唧乱叫。身下铺着干草、豆叶,还有几缕灰白的鼠毛。年轻人皱皱眉,扬起铁锨要拍下去,老农一把抓住半空中的锨把,说:“这是一窝命啊!”伸出耙子似的大手,轻轻盖上草叶,将一团嫩红的生命,用带有着阳光味道的细土,松松地掩埋。
那边又喊:“刨到了!”湿湿的土层,黄灿灿的豆粒密密实实,那么集中,是一个小小的地下金库。年轻人兴奋地朝外挖豆,一大堆湿黏黏的收获,农人伸展衣襟兜住,太多了,就拿筐装,鼠的粮仓,好像还没见底的迹象。年轻人感慨:“好家伙,搬这么多豆子,怪不得叫它搬仓子。”“给队长说说,拿这黄豆换豆腐,各家分几片,来个小葱拌豆腐,咱也当一回皇上。”“不分豆腐,加工分也中,过年时,拿分兑钱买豆腐。”风把话送进队长耳朵里,他蹲在地头树荫里吼:“一群豆腐!”老农举着镰刀看天,对挖豆的人说:“别挖了,留点吧!这地呀,也是它们的。”
农人轻轻地掩上土,掩盖鼠的仓库。又分头割豆,年轻人割得不再专注,不断用眼睛在远处寻找,一时怕见那两只少毛的大鼠。
割掉豆棵的田地,灰秃秃的平坦,像女人产后的肚皮,松弛而疲沓。两个女娃从村子走进田地,黄衣的是姐姐,红衣的是妹妹,慵懒的土地就有了色彩和灵动。
姐妹俩一进豆地就低头寻找,找到一粒黄豆就放进搪瓷茶缸,叮当响了一声,叮当又响一声,小姐俩在豆的音乐里喜悦。黄豆吸饱了潮湿的地气和晨露,胖胖地躺在那里,乖得如睡着的小娃娃。小姐妹爱惜地把它们捡起,粒粒裹带女娃的牵挂。奶奶患了严重的眼疾,眼睛红肿成一条细缝。夜夜枕边有炸豆的声响,奶奶似闻到黄豆的醇香。奶奶说:“有碗豆芽汤喝,该多好啊!”可是,豆还没有脱粒归仓。小姐俩就端起茶缸来到豆地,眼见各自茶缸里的豆粒,像太阳一样越升越高。
小妹锐利地一声尖叫,瓷茶缸咚地掉在地上,豆粒惊恐地蹦跳,纷纷逃入草叶。一条蛇盘成腐败豆叶的颜色,小妹懵懂扒醒它幽暗的梦。那蛇迅速伸展阴冷的身子,曲曲弯弯去追红衣小妹。小妹惊梦般逃向地头,那里有棵高大的苦楝树。小姐姐扭头发现小妹的危险,她大叫着追蛇。蛇昂起尖脑袋,麻花着软身子,追逐妹妹的脚跟,小妹惊叫得不成样子,田野的空气忍不住战栗。小姐姐举起茶缸砸向蛇头,蛇疼得一抽,辨不清方向,冲向路边水沟。
苦楝树叶子已经落尽,挂着一嘟噜一嘟噜黄白的楝枣子。黑尾巴喜鹊尖起长嘴,啄上几粒,立马吐出,苦得它直摇脑壳。
小姐妹背靠苦楝树,小脸儿如苦楝果般白白黄黄。镰刀割去粗硬的豆棵,留下钉子似的斜尖儿,穿透小姐妹单薄的布鞋底,扎破她们白嫩的脚板,麻麻扎扎的伤口,流着鲜红的血。小姐姐把树下的尘土,拢起一个温软的小丘,姐妹俩的伤脚埋进面粉似的细土。土里,有太阳的温度,暖洋洋抚慰了伤痛,小妹的泪水,在柔嫩的小脸上,渐渐干成两道白印。
小姐姐蹒跚地去找搪瓷茶缸,沿着蛇追赶的布满豆茬的路,她把散落的黄豆重新拾进茶缸。姐妹俩回家的脚步歪歪扭扭。
拾来的豆粒,被小姐俩放进黑瓦盆,倒上清水,蒙上毛巾,她们像大人一样端坐,等待豆的长大。夜晚,姐俩坐在眼疾奶奶的床边,更像两个大人了,她们在黄豆成熟的季节里长大。
瓦盆里的豆一夜间长高,一根根黄嫩嫩的豆芽,顶着黄澄澄的大脑袋,咧嘴朝小姐俩憨笑。那天,奶奶喝了三碗乳白、滚烫的豆芽汤,舒坦坦地睡了一天又一夜。醒来时,奶奶烂桃子似的双眼消肿了,模糊的血丝消退了。眼清目明的奶奶,掀开盖着白毛巾的瓦盆,豆芽又长胖长高了。只是有些奇怪,有些豆芽,头上顶着透明的小白帽,有些呢,却戴着油亮亮的小绿帽。
小妹在黄豆芽瓦盆里,悄悄撒了一小把绿豆,那豆芽就黄黄绿绿的了。